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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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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晓声:玉顺嫂的股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割倒在庄稼地里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的一条船了。

  这边的河岸蕤生看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了。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它们的翅膀,分明也冻的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了,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的土地肥沃且水份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胹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某类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穗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至,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至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们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户!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是逃掉……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她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八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份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昏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扇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或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挑拨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再消息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又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也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扇忽大家参予炒,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的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激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灵还会倍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单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是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

  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予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

  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必有减轻……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

  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

  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了,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

  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他做点儿事。问他:“是叫的梁先生吗?”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

  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就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那少年从抽屈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乌虚有的22万多元钱,二十万留给她的儿子;一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一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序、家信、、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了。

  朋友说:“那,我还真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红了。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作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都被他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了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葬事,却还是有人哭了。

  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梁晓声:老驼的喘息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然而骆驼之于我,却并非陌生动物。当年不少男孩子喜欢收集烟盒,我也是。一名小学同学曾向我炫耀过“骆驼”牌卷烟的烟盒,实际上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外层的包装纸。划开胶缝,压平了的包装纸,其上印着英文。当年的我们不识得什么英文不英文的,只说成是“外国字”。当年的烟不时兴“硬包装”,再高级的烟,也无例外地是“软包装”。故严格讲,不管什么人,在中国境内能收集到的都是烟纸。烟盒是我按“硬包装时代”的现在来说的。

  那“骆驼”牌卷烟的烟纸上,自然是印着一头骆驼的。但那烟纸令我们一些孩子大开眼界的其实倒还不是骆驼,而是因为“外国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的东西,竟有种被震撼的感觉。当年的孩子是没什么崇洋意识的。但依我们想来,那肯定是在中国极为稀少的烟纸。物以稀为贵。对于喜欢收集烟纸的我们,是珍品啊!有的孩子愿用数张“中华”、“牡丹”、“凤凰”等当年也特高级的卷烟的烟纸来换,遭断然拒绝。于是在我们看来,那烟纸更加宝贵。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亲自杀了。正是由于“骆驼”牌的烟纸祸起萧墙。他的一位堂兄在国外,还算是较富的人。逢年过节,每给他寄点儿东西,包裹里常有几盒“骆驼”烟。“造反派”据此认定他里通外国无疑……而那男孩的母亲为了表明与他父亲划清界线,连他也抛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当年一看到“骆驼”二字,或一联想到骆驼,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来。

  “文革”中我还从大字报汇编中得知——有人通过画骆驼对党对社会主义进行“丑化”,并且偌大的画曾悬于人民大会堂。当年的大字报汇编,好比现在的文摘类报刊。将全国各地的大字报内容选编在一起,内容很广泛,也相当耸动。我拥有过的,是挺讲究印刷水平的一册,配有那幅获罪的画。画上的三匹骆驼,看去有些瘦,也有些疲惫。却正因为是那样的骆驼,我觉得恰恰画出了骆驼的精神——毅忍。但批判者们似乎偏爱肥的且毛色光鲜的那一类骆驼。他们莫须有地指出,将骆驼画得那般瘦,那般疲惫,还要命名为《任重道远》,不是居心“丑化”党和社会主义才怪了呢!

  故在当年,我一看到“骆驼”二字或联想到它,心底便也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落户北京的第一年,带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动物园,我才见到了真的骆驼,数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极安静极闲适的样子,像是有骆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却分明被养懒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饮不食还能够长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见之下,我对“沙漠之舟”残余的敬意和神秘感荡然无存。

  后来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车行于荒野时,又见到了骆驼。秋末冬初时节,当地气候已冷,吉普车从戈壁地带驶近沙漠地带。夕阳西下,大如轮,红似血,特圆特圆地浮在地平线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看,野骆驼!”

  于是吉普车停住,包括我在内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朝窗外望。外边风势猛,没人推开窗。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式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

  我问它们为什么不怕车?

  有人回答说这条公路上运输车辆不断,它们见惯了。

  我又问这儿骆驼草都没一棵,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公路这么近的地方呢?

  有人说它们是在寻找道班房,如果寻找到了,养路工会给它们水喝。

  我说骆驼也不能只喝水呀,它们还需要吃东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里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会被冻死,它们找到几丛骆驼草实属不易,岂不是也会冻死吗?

  有人说:当然啦!

  有人说:骆驼天生是苦命的,野骆驼比家骆驼的命还苦,被家养反倒是它们的福分,起码有吃有喝。

  还有人说:这三头骆驼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实的野骆驼,很可能曾是家骆驼。主人养它们,原本是靠它们驼运货物来谋生的。自从汽车运输普及了,骆驼的用途渐渐过时,主人继续养它们就赔钱了,得不偿失,反而成负担了。可又不忍干脆杀了它们吃它们的肉,于是骑到离家远的地方,趁它们不注意,搭上汽车走了,便将它们遗弃了,使它们由家骆驼变成了野骆驼。而骆驼的记忆力是很强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骆驼又像人一样,是有自尊心的。它们能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宁肯渴死饿死冻死,也不会重返主人的家园。但它们对人毕竟养成了一种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骆驼,见了人还是挺亲的……果然,三头骆驼向吉普车走来。

  最终有人说:“咱们车上没水没吃的,别让它们空欢喜一场!”

  我们的车便开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离见到了骆驼以后,我才真的对它们心怀敬意了,主要因它们的自尊心。动物而有自尊心,虽为动物,在人看来,便也担得起“高贵”二字了。

  后来我从一本书中读到一小段关于骆驼的文字——有时它们的脾气竟也大得很,往往是由于倍感屈辱。那时它们的脾气比所谓“牛脾气”大多了,连主人也会十分害怕。有经验的主人便赶紧脱下一件衣服扔给它们,任它们践踏任它们咬。待它们发泄够了,主人拍拍它们,抚摸它们,给它们喝的吃的,它们便又服服帖帖的了。

  毕竟,在它们的意识中,习惯于主人是它们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在内蒙的一处景点骑到了一头骆驼背上。那景点养有一百几十头骆驼,专供游人骑着过把瘾。但须一头连一头,连成一长串,集体行动。我觉有东西拱我的肩,勉强侧身一看,见是我后边的骆驼翻着肥唇,张大着嘴。它的牙比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无奈。我骑的骆驼夹在前后两匹骆驼之间,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开它。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后颈,那我的下场就惨啦。我只得尽量向前俯身,但却无济于事。骆驼的脖子那么长,它的嘴仍能轻而易举地拱到我。有几次,我感觉到它柔软的唇贴在了我的脖梗上,甚至感觉到它那排坚硬的大牙也碰着我的脖梗了。倏忽间我于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还没拧开盖的饮料。即明白了,我当然是乐意给它喝的。可骆队正行进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间,我不敢放开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会被后边的骆驼踩着的。就算我能拧开瓶盖,也还是没法将饮料倒进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骑手在马背上扭身的本领,我没那种本领。我也不敢将饮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来,倘它连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锐利的塑料片会划伤它的胃肠。真是怕极了,也无奈到家了。

  它却不拱我了。我背后竟响起了喘息之声。那骆驼的喘息,类人的喘息,如同负重的老汉紧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给“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却偏不给“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着驼队转眼走到终点,那我就可以拧开瓶盖,恭恭敬敬地将一瓶饮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驼队刚行走不久,离终点还远呢!我一向以为,牛啦、马啦、骡啦、驴啦,包括驼和象,它们不论干多么劳累的活都是不会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时刻我才终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骆驼累了是会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们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动物肯定也会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罢了。

  举着一瓶饮料的我,心里又内疚又难受。

  那骆驼不但喘息,而且还咳嗽了,一种类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个老汉似的咳嗽。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骆驼的咳嗽声……

  一到终点,我双脚刚一着地,立刻拧开瓶盖要使那头骆驼喝到饮料。偏巧这时管骆驼队的小伙子走来,阻止了我。

  因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矿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问:“为什么非得是矿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呐呐地说,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总之饲养骆驼的人强调过不许给骆驼喝果汁型饮料。

  我问他这头骆驼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

  他说它老了,说是旅游点买一整群骆驼时白“搭给”的。

  我说它既然老了,那就让它养老吧,还非指望这么一头老骆驼每天挣一份钱啊?

  小伙子说你不懂,骆驼它是恋群的。如果驼群每天集体行动,单将它关在圈里,不让它跟随,它会自卑,它会郁闷的。而它一旦那样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我无话可说,无话可问了。

  老驼尚未卧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瞪着双眼睇视我,说不清望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饮料。

  我经不住它那种望,转身便走。

  我们几个人中,还有着名编剧王兴东。我将自己听到那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话讲给他听,他说他骑的骆驼就在那头老驼后边,他也听到了。

  不料他还说:“梁晓声,那会儿我恨死你了!”

  我惊诧。

  他谴责道:“不就一瓶饮料吗?你怎么就舍不得给它喝?”

  我便解释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做不到的。何况我有严重的颈椎病,扭身对我是件困难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责道:“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骑过马,你当时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顿时觉他可爱起来。暗()想,这个王兴东,我今后当引为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我耳畔仍每每听到那头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现它睇视我的样子。

  由那老驼,我竟还每每联想到中国许许多多被“啃老”的老父亲老母亲们。他们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儿女们的无奈。但,儿女们手中那瓶“亲情饮料”,儿女们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们巴望饮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驼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国许许多多的底层民众,他们之巴望被关怀的诉求,也往往像一瓶“责任饮料”,握在各级官员手中,他们是否很乐于为民众解渴呢?那其实往往比在驼背上扭身难不到哪儿去。即使难,做不到,他们会因而内心里不好受吗?

  天地间,倘没有一概的动物,自远古时代便唯有人类。我想,那么人类在情感和思维方面肯定还蒙昧着呢?万物皆可开悟于人啊!

  

梁晓声:玉顺嫂的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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