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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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散步
勒腊老爹,拉菩时公司司帐员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儿。原来他是整天在煤气灯的黄色火光下面工作的,地方正是店房后面项头的部分,刚好对着一个又深又窄像是一口水井样的天井。那间小屋子正是他40年以来一直度过白昼的地方,里面非常晦暗,即令在盛夏也只有11点到3点之间不必点灯。
小屋子里永远是又冷又潮湿的,它的唯一的窗子正对着那种壕沟样的地方,其中的蒸发物不断地从窗口混进来,小屋子里因此满是霉气和阴沟的臭气。40年以来,勒腊先生每天8点钟就走到这“监狱”里;接着就一直坐到傍晚7点钟,对着帐簿弯着腰,用一种忠实店员的勤奋作风记帐。
初入公司的时候,他每年工资是一千五百金法郎。现在已经加到每年三千了。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的收入不容许他娶亲。从来毫无享受,也没有什么大的欲望。然而,偶尔他被这种单调而不断的日常工作弄得疲倦了的时候,他发表他理想式的希望:“活见鬼,倘若我每年有五千金法郎的利息进款,我就要舒舒服服花掉它。”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舒舒服服花过钱,并且,除了每月领得的工资以外,从来没有其他收入。
他的生活没有变化,没有波动,也几乎没有希望。每一个人心上怀着的梦境想象力,在他的凡庸志愿里从没有得以发挥。
21岁那一年,他就进了拉菩时公司。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1856年,他死掉了父亲。他母亲是1859年死的。此后,他只在1868年搬了一次家,理由是他的房东要增加租价。
每天早上一到六点正,他的闹钟就用一阵如同船上放松铁锚链子一样可怕的喧躁,使他从床上跳起来。然而有两次,1866年和1874年,那件机器却出了毛病,他呢,也从来不知道那是为着什么。他每天穿衣裳,铺被盖,揩桌椅,扫屋子,这些日常工作要用掉他一个半小时。
后来他出门了,走到了那家换过11个老板还没有改招牌的拉殊面包店里,他买了一个蛾眉月式的面包,接着就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
他一辈子的生活,简直完全在那间窄小晦暗而且壁上糊着同样颜色折花纸的办公室里消磨了。初进去,他年纪轻轻的,名义上是那位蒲吕孟先生的助手,他当年一心指望接替他的职务。
他早已接替了蒲吕孟,于是什么也不指望了。
旁人的生活的过程总有种种值得回忆的地方,譬如意料不到的变化,甜美的或者悲苦的,冒险的旅行,而他对于这一切属于自由生活的偶然遇合,全是门外汉。
所有的日子、星期、月份、季节、年岁,全是彼此相似的。他每天在相同的钟点起床,出门,进公司,吃午饭,出公司,吃夜饭,末后睡觉。这些同样的行动,同样的事实和同样的思想都具有合乎规则的单调性,从来没有一点什么打断过它们。
从前,他在他前任留下来的小圆镜子里,瞧见过自己的金黄的髭须和卷起的头发。现在,他每天傍晚出公司以前在同样的镜子里欣赏的,是他的雪白的髭须和光秃的头顶了。40年已经溜过去了,长久而又迅速,空虚得像是一个整天发愁的日子,而且简直就是失眠者的漫漫长夜!40年之间,他一点什么没有留下,甚至于连一个回忆也没有,甚至于自从他父母去世以后,连一点恶运也没有。总而言之绝对空虚。
这一天,勒腊先生在公司的大门口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想起暂时不必回家,可以在晚饭之前去兜一个小圈子,这种兴致他一年中大约有五六次。
他走到城基大街上了,那一带,人潮在新绿的树荫下在流着。时候正是暮春的一个黄昏,一个使人陶醉,心弦动荡的黄昏。
勒腊先生用他那种老翁式的小而急促的脚步走着;他带着愉快的眼光走着;由于大地的欢欣和空气的温暖,他感到幸福了。
他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了,接着继续前进,他被那阵在和风里经过的青春陶醉力鼓动兴致了。
天色整个儿红得像是着了火似的;凯旋门隔着地平线上的绯红背景浮出它的乌黑的体积,俨然是一个立在火灾现场之中的巨人。等到走到了这座巨丽的建筑物跟前,这个年老的司帐员觉得自己的肚子饿了,接着他走进一家酒馆子里去吃夜饭。
有人招待他坐在店外人行道上的座儿上,他叫了一份酸汁冷羊脚,一份生菜和一份芦笋;后来勒腊先生吃着这顿很久没有吃过的较为像样的夜饭。又加上一块布里产的有名干乳酪,在那上面浇了半瓶鄱尔它产的上好葡萄酒;随后,他喝了一杯咖啡,这在他是不常有的事,最后他又喝了一小杯白兰地。
等到付过帐以后,他自己觉得很快乐,很活泼,并且略带醉意。末了他暗自说道:“今晚真是一个好天气。我索性继续散步直到布洛涅森林的入口为止吧。这是于我身体有益的。”
他重新走动了。一首在从前被他一个女邻居唱过的古老曲子,总是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林子新绿时,
情人向我语:
我望吾爱来,
同往花棚下。
他不停地哼着这首曲子,哼完了又来再哼。夜已经降到巴黎上空了,一个微风不动夜,一个很和暖的夜。勒腊先生随着布洛涅森林大道向前走,并且瞧着大道上的那些马车走过去。车子带着一对眼睛样的风灯,一辆跟着一辆走到近边、使人在一刹那中间望得见车子里成对儿的人搂在一处,女的穿的是浅颜色裙袍,而男的是黑颜色礼服。
那是一个由爱人儿组成的长行列,在一个满是星星而很热的天空之下兜风。车子不断地来,不断地来。爱人们不断地过,不断地过,躺在车子里,静默地彼此互相搂着,沉溺在幻觉之中了。沉溺在欲望之中了,沉溺在因拥抱而起的颤抖之中了。热烘烘的阴影像是充满了飘着的吻,浮着的吻。一种温存意味的感觉使得空气变成了更为窒人呼吸的。这一切互相搂着的人儿,这一切被相同的期待、被相同的思想所陶醉的人儿,引起了一种狂热的气氛。这一切满载着爱抚的车子,如同一阵淡淡的、然而恼人的放射物似地,在它们的路线上闪过。
勒腊先生走到末了有点倦了,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去注视那些载着爱情的车马一辆跟着一辆闪过去。而几乎立刻就有一个女人走到了他跟前,并且坐在他旁边了。
“早安,我的小伙子,”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接着又说:
“让我来爱你吧,我的亲人儿;你可以看得见我是很可爱的。”
他说:
“您认错了人,太太。”
她伸起一只胳膊挽着他的了:
“哪儿的话,不用装傻,听我说……”
他站起了,并且走开了,心里感到不快活。
走到百来步光景,另外一个女人又走近他身边了:
“您可愿意在我身边坐一会儿,我的漂亮孩子?”
他向她说:
“您为什么要做这行买卖?”
她在他面前立定了,并且声音变得嘶哑,凶恶:
“活见鬼,总不是为了给自己快乐。”
他用柔和的声音盘问:
“那末,谁在后面逼着您?”
她咕噜着:
“人不得不过活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后来,她走开了,口里一面轻轻唱着。
勒腊先生口呆目瞪地待了好一会。许多其他的女人又在他跟前经过,叫他,邀请他。
他觉得他的头上展开了一些儿什么乌黑的东西、一些儿教人伤心的东西。
后来,他重新坐在另一条长凳上了。成行的车子始终不断地跑着。
“我当初不到这儿来就好了,”他暗自想着,“现在我看见了一切,自己简直完全弄得心烦了。”
他开始想着摆在他眼前的这一切:买得到的或者出自真心的爱情,花了钱的或者自由的接吻。
爱情!他简直不大认识。他一生由于偶然,由于奇遇,也有过两个或者三个女人,可是他的收入不容许他的任何例外的开销。他想到他从前的生活了,那是和大众的生活很不同的,很暗淡,很忧郁,很平塌,很空虚。
世上有好些真正没有运气的人,忽然一下,如同一副厚实的幕布被人撕开了似地,他望见了苦楚,望见了自身生活里的漫无边际的、单调的苦楚:过去的苦楚,现在的苦楚,未来的苦楚。最后的日子和最初的一样,无论在前,在后,在左,在右,他四周一无所有,心里一无所有,任何方面都一无所有。
车子的行列始终走到着。一对对在揭开顶盖的轿式马车的通过中间静悄悄地互相搂着的人,在他眼前显露出来又消失过去。他觉得全世界的人类都像是受着喜悦,快乐,幸福的陶醉在他跟前排成了队伍走过。他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完全孤零零的旁观者。到明天,他也许依旧是孤零零的,始终孤零零的,孤零零得谁也没有尝过这样孤零零的滋味。
他站起了,走了几步,后来突然疲倦了,如同他新近赶完了一个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一样,他重新又在第二条长凳上坐下了。
他等待什么?他指望什么?一点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指望。他想起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回到家里,看得见许多小孩子们咭咭呱呱地说话,应当是有滋味的。一个人被那些由自己抚育的孩子们围绕,疼爱,温存,对他说些有趣的和天真的话使得冷落的心重归温暖,使得一切都受到安慰,那末这时候,老境是甜美的。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那间空的卧房,想到了自己那间清洁而愁惨的小卧房,除了自己从来没有谁进去过,于是一阵烦恼的感觉紧束着他的心灵,那间卧房,在他看来,觉得比他那间小办公室更教人伤心。
谁也没有到那儿去过,谁也从来没有在那儿谈过天。它是死了的,哑了的,没有人声的回响的。旁人可以说房子若是被人住过,那末它把住过者身上的东西多少保留一点在它的墙壁里边,保留一点点姿态、形象和言论。所以凡是被幸福家庭住着的房子都比不幸的人住着的房子快活。他那间卧房正同他的人生一样,是绝没有任何纪念的。后来,想到要回到那间卧房里,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照着老样子重新去做每天夜晚的种种行动和工作,真使他很害怕。末了,如同为了使自己和那间不吉祥的卧房以及那个将要必然又来的时刻更离开得远些儿似地,他又站起了,并且,忽然遇见了树荫下的第一条小径,他为了到野草上去坐,就走到一座轮流采伐的小树林子里了……他听见了他的周遭,他的头上,四面八方,有一种模糊的,无限际的,连续不断的声浪,一种由好些数目很多种类很杂的噪响构成的声浪,一种微弱而远近皆有的声浪,一种不确定的和巨大的活动:那正是巴黎的气息,像一个巨人似的气息。……已经上升的太阳在布洛涅森林上面罩着一层光浪。三五辆车子开始流动了;后来骑着马散步的人们都快快活活地到了。
有一对人儿在一条没有游人的树荫小径上散步。突然间,那青年妇人抬起脑袋,望见了枝叶当中有一件棕黑色的东西;她吃惊了,不放心了,伸起手指着:
“你瞧……那是什么?”()
随后,叫唤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倒在她那个男伴侣的怀里了,他只得让她躺在地下。
看公园的警士立刻被人找来了,他们解下了一个用裤子吊带自缢的老人。
有人证明自杀是在前一天晚上完成的。那些从他身上找出来的证件,表明了他是拉菩时公司的司帐员勒腊。
有人把他的死亡归入一种无法揣测动机的自杀之列。也许是一种突然而起的痴癫结果吧?
莫泊桑:雨伞
写给迦宓意·吴迪诺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钱。”
莫泊桑: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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