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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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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泊桑:月色

  马理尼央长老是配得上用“马理尼央”这个战役名称做姓的。这是一个瘦长而笃信宗教的教士,性情虽然激烈,却是正直不阿。他的种种信仰都是坚定不移的,而且从不动摇。他真诚地自以为认识了他的上帝,窥透了上帝的种种计划,种种意志,种种目的。

  他在他那所乡下礼拜堂堂长住宅的树荫小径上迈开大步散步时,有时候头脑里涌出一个问题:“上帝为什么造了这东西?”于是他固执地寻觅答案,替上帝设身处地,结果几乎一定是寻得着答案的。世上有些人在一种虔诚的谦逊状态中,免不了喃喃地说:“主,你的计划是深不可测的!”而他却不如此;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仆人,我应当认识他做事的理由,倘若不认识,我应当去猜度。”

  他以为无论什么,总是带着一种绝对而又可赞赏的逻辑在自然里被创造出来的,种种的“为什么”和种种的“因为”素来彼此互相平衡。曙光是为了叫睡醒的人快乐而设,白昼是为了禾苗的成熟,雨是为了禾苗的滋润,黄昏是为了预备瞌睡,而黑夜是为了睡觉。

  四季对于农事的种种需要是完全相应的;这教士从来不会怀疑到自然原是没有目的的,也就是绝没有怀疑到一切有的东西,相反都得服从时代和气候以及物质的必然需要。但是他却恨女人,他不自觉地恨女人,并且由于本能作用看不起女人。他时常讲述基督的话,“女人,在你和我之间,可有相同的处所?”末了他还加上一句:“可以说上帝自己也不满意于这种作品。”在他看来,女人比诗人所谈的孩子还不纯洁十二倍。她诱惑了第一个男人拖累了他,并且永远继续她这种堕入地狱的工作,这真是软弱的、危险而又神秘地扰乱人心的生物。并且他憎恨她们那种具有爱力的灵魂,尤甚于憎恨她们那种沉沦了的肉体。

  他时常觉得她们向他表示温和亲爱,他虽然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不过却痛恨那种整日在她们身上颤动的恋爱需要。在他看来,上帝之造女人不过是为了引诱男人和考验男人。所以非带着种种防御性的以及因为陷阱而起的恐惧是不好和她们接近的。在事实上,女人的那向着男人张开的嘴唇和伸出的胳膊简直就是陷阱。

  仅仅对于那些因为虔信宗教而变成没有害处的女教士,他才存宽大之心;不过却一样强硬地对付她们,因为他觉得,尽管他是一个教士,在她们那颗锁住了的心的深处,在她们那受了委屈的心的深处,那种向他表示的永恒的温和亲爱,依然始终是活跃的。

  他觉得在她们那种比男教士的眼光格外被信仰润湿的眼光里,在她们那种以异性的身分来参加的对上帝的陶醉里,在她们对于基督而施的热爱里,都有温和亲爱的存在,这些事都是使他生气的,因为这是女性的,肉体的爱情;就是在她们的柔顺态度里,在她们和他说话而用的声音的和婉意味里,在她们低垂的眼睛里,在她们因为遇着他用强硬态度相待而忍住的眼泪里,无处不有这种可咒骂的温和亲爱的存在。

  并且,每逢他抖着道袍从女修道院的门里出来,就伸长了脚步急急走开了,如同逃避危险一样。

  他有一个外甥女儿,她和她的母亲同住在邻近一所小房子里。他专心指望她能够做一个服务于慈善事业的童贞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和爱嘲笑的。每逢这位教士说教,她就笑起来;而每逢他对着她生气,她就热烈地拥抱他,紧紧地箍住他,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极力设法来解脱这样的包围,然而这样的包围,却使他尝着了一种甜美的快乐,在他心里唤醒了那种在世上男人心里沉睡了的父性感觉。

  他时常带着她在身旁从田地里的小路上走,一面老是对她谈到上帝,谈到他的上帝。她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眼光里显然露出一种由于生活而起的幸福。有时候她为了追赶一个飞的虫儿就跑起来,随后把虫儿带回来一面喊着:“看呀,舅舅,这东西真好看,我很想吻它一下。”末了这种想和蜜蜂儿或者花苞儿吻一下的热望,竟使这教士不放心了,生气了,激怒了,原来他又从这些地方,发现了这个无法除根的温情总要在所有女人的心里萌发出来。

  后来,某一天,教堂里看守法器的职员的妻子——她是替马理尼央长老管家务的——小心地告诉他,说是他的外甥女儿有了一个情人。

  他当时正在家里刮胡子,听见那句话,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惊慌,板着那张涂满了肥皂的脸好半天透不过气来。等到他的心镇定下来能想能说的时候,他就嚷着:“这是假的,你说谎,梅拉尼!”

  但是那个乡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搁在胸前:“上帝应当审判我是不是说假话,堂长先生。我告诉您,每天晚上,她只等您姐姐睡了觉便去找他。他们总在河边上会面。您只须在10点到12点之间到那里去看一看就够了。”

  他不刮脸了,激动地走着,如同他平常有重大的思虑时候所表现的动作一样。到了他后来重新着手刮胡子的时候,一连在耳鼻之间割破了三刀。

  在整个白天,他一直不说话,满肚子怒气。因为对着不可克制的爱情,他作为教士已经动了暴怒,此外,他又是道义上的家长、保护人和精神指导者,现在一个女孩子欺骗了他,抢劫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更其过度了;这种自私自利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情形,正是父母遇着女儿不等父母参预又不听父母劝导而径自宣言选择了配偶时所常有的。

  吃过了晚饭,他想勉强去看一点儿书,但他没有能够达到目的;终于越想越气。到了报过10点钟以后,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一根每逢他在夜里去看病人必定带着防身的粗棍子。随后他那只粗大结实的手掌拿起粗棍子像风车儿一般有威有势地抡起来,一面瞧着它微笑。末了,他忽然擎起了它,咬牙切齿用它敲着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开了坼,倒在地板上了。

  为了到外面去,他拉开了门;但是走到檐前便停住了脚步,看见了那片几乎从没有见过的月色清辉,他竟因此吃惊了。

  因为他生来就有一种激动的聪明,一种为教会里的古代圣哲们——派的诗人——所应有的聪明,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这片空明夜色的壮丽的美景教自己分心了,教自己感动了。

  在他这个被清辉浸透的小园子里,成行的果树,在小径上映出它们那些刚刚长着绿叶子的枝柯的纤弱影子;那丛攀到他住宅墙上的肥大的金银花藤,吐出一阵阵的美妙甘芳的清气,使一种香透了的情感在这温和明朗的夜色里飘浮。

  他深深地呼吸着,如同醉汉饮酒一般吸着空气,并且从容地信步往前走去,心旷神怡,几乎忘了他的外甥女儿。

  一径走到了田地里,他便停住脚步去玩赏那一整幅被这种温情脉脉的清光所淹没的平原,被这明空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润的平原。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放出它们的短促而响亮的音调,远处的夜莺吐出它们那阵使人茫然梦想的串珠般的音乐,吐出它们那阵对着诱人的月色而起的清脆颤音,简直像是为了拥抱亲吻而唱出的歌声。

  长老这时候又开始走动了,心里失掉了勇气,但是却不知其所以然。他觉得自己陡然衰弱了;竟想坐下来,竟想留在那里不动,竟想从上帝的作品里去认识去赞美上帝。

  远处,一大行白杨树随着小溪的波折向前蜿蜒地伸长着,一层薄霭,一层被月光穿过的,被月光染上银色并且使之发光的白色水蒸气,在河岸上和周围浮着不动,用一层轻而透明的棉絮样的东西遮住了溪水的回流。

  教士又停住自己的脚步了,一阵温柔的感觉,一阵越来越扩大而且无法抵抗的温柔感觉打进了他的心灵。

  一种疑虑,一种泛泛的不安侵入他的心了;他觉得自己心上生了一个问题,这问题就是他有时问自己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

  上帝从前为什么造了这些东西?既然夜是注定给睡眠用的,给停止意识用的,给休息用的,给人忘却一切用的,为什么又教它比白昼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黄昏更柔和?好些过于微妙过于意味深远的事物对于强烈的光浪既然不相宜,为什么这个月球,这个态度从容使人感到诱惑而且比太阳富于诗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注定来小心翼翼地照明这些事物一般,把黑暗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为什么鸟雀中的那些最善于歌唱的,不像其余那些一样同去休息,偏偏在这种使人动荡的阴影里歌唱?

  为什么有这种半明半暗的薄暮投在世界上?为什么有心弦的颤动,心灵的感慨和肉体的疲劳?

  既然人到夜里都在床上躺着,为什么又有这种不被世人看见的诱惑人的东西?这幅无上之美的景物,这种从天上投到地下的无边诗境,究竟是为谁而设的?

  长老终于是一点也不明白了。

  但是他看见远远的处所,草滩的边上,那些罩在发光薄霭里的树丛底下,有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儿冉冉出现了。

  男人比较高大一些,挽着他那女朋友的脖子,并且,偶然还吻一吻她的额头。那幅罩着他们如同为他们而设的仙境般的景物本来是静止的,现在突然由于他们而充满生气。他们两人像是一个单独的生命,那个领着天意来享受这个静悄悄的夜景的生命;他们对着教士走过来了,俨然像一个活的答案,那个天主向教士的疑问而投下来的答案。

  他站着不走了,心脏跳得很急,精神感到彷徨;他相信看见他们的《圣经》上的什么事迹,如同路得和波阿司的恋爱一样,那正是《圣经》所谈的上帝意旨在一种幕景中的实现。于是《雅歌》中的好些篇章,烈火样的呼声,肉体的召唤,那部灼人的温柔诗集的全部()热烈篇章,都开始在他的头脑中间共鸣了。

  他向自己说:“上帝也许是为了用理想世界掩护人类的爱情,才造了这种月夜。”

  他终于在这一对边走边吻的人儿前面向后退却了。然而那就是他的外甥女儿;于是他问自己:他是否快要违抗上帝。既然上帝明显地用一幅如此清幽的景物去围绕爱情,他难道不容许爱情吗?

  他逃走了,精神恍惚,几乎有些惭愧,如同闯入了一所他不应当进去的异教庙宇中似的。

  

  莫泊桑: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每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交谊。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就够得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惊异不置的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张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了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泼刺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是若有神助的。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教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岔着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安安静静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生活,压碎了好些,结束了许多,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

  不过他们都张皇地吃了一惊,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无人理落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运;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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