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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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照料;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被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浮萍拥挤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白鸢凌空翱翔。渔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鱼。
鱼鹰惊觉地蹲在竹杆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荡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闪烁,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却清楚地看见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骂:“胆小鬼!”
他像小动物似地潜入帐房先生的果园。是的,他挨了几拳头,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帐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捡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他知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见斑驳的颜色,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
先生打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
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帐房先生家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外甥的头上。头顶破锅,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剪断牛绳,藏茶壶,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她反倒为他辩解。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新居
马俞拉基河畔,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整天形影不离,情深义厚,两者的关系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红松和穆胡亚树的叶子同时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阳光把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
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野花落在尘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树竞相开花,争艳斗奇。小篮似的萨兹纳花在风中摇晃。青藤爬满了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
红石阶爬进了河水。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我架了座竹桥,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桥下深水里的石块清晰可见,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
屋里铺着茶色缀花浅蓝色地毯,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
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邻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镯的闪光。她家的茅屋顶爬上了牵牛花藤。我从未请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
她丈夫忠厚、热情,爱读我的作品。同他开玩笑,他在恰当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木林里,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两亩稻田,一座树篱环围的芒果、波罗蜜果园。
拂晓,我的芳()邻哼着小调从牛奶里搅制黄油。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去巡视农活。
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从那儿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的笛声。
冬天,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搭起简易帐篷。
其实,马俞拉基河畔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
不过,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灵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前往马俞拉基河畔。
泰戈尔:溺死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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